在过去二十余年间,我致力于以西方的科学哲学作为基础,发展华人社会中的本土心理学,对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均有所涉猎。在拜读台大教务长李嗣涔教授所 著的这本《难以置信》之后,深深感到:李教授及其同事们虽然声称他们是在用“科学实验”的方法在从事“气功”的研究,然而,倘若从东、西文化对比的角度来 看,这些研究的价值其实比他们所宣称的意义要深远的多。这话该怎么说呢?
我们可以从西方近代的笛卡儿哲学和“气功理论”的对比,来说明这一点。如众所知,十六世纪西方文艺复兴运动发生之后,自然科学之所以能够有快速发展, 主要是建立在笛卡儿(Descartes,1596-1650)“主/客”二元对立的哲学基础之上。笛卡儿的理性主义不仅主张:作为会思维的主体,“人” 不仅只是和外在世界中的客体互相对立,而且人的心智和肉体也是互相对立的。他的“心智/肉体”二元论立刻引出了一个难题:没有形体的心智,既不是固定的物质,也不占据空间,它怎么能够跟有形的肉体互相连接,一方面接受它的感觉和经验,一方面又能够对它施加影响?
笛卡儿从他对解剖学的研究中得知:在大脑的两半球深处,有一个很小的松果体。由于它在大脑中的位置,他认为,这就是心智和肉体的连接之处。心智必须透过松果体来影响肉体,肉体也必须透过松果体来影响心智。
笛卡儿对于肉体和心智的相互作用可以说是错得离谱。事实上,松果体对于输入和输出的神经冲动都没有任何影响。重要的是,“心智/肉体”二元对立的学说 认为:心智和肉体是分开的实体,人的肉体就像是一架机器,可以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加以研究;人的心智才是人类禀赋中最有价值的特征,只有通过理性的反思才 能理解。他“主/客”二元对立的哲学,促使西方科学家以绝对客观的态度研究外在世界中的各种不同对象,造成了自然科学的快速发展。同样的,他“心智/肉 体”二元对立的学说,也促使西方的心理学把“人”当做是自然世界中的一种客体,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加以研究,造成二十世纪科学心理学的快速发展。
然而,这样的哲学其实蕴涵了把“人”物化的极大危险性。在二次大战爆发前夕,欧洲现象学大师胡塞尔在他逝世前出版的《欧洲科学的危机及超验现象学》 中,便很清楚地指出:在希腊传统中,“理论心态”(theoria)原本是一种宗教仪式。人们在这种仪式中思索潜藏在世界表象之后的宇宙真理,希望它有助 于人们追求美好的生活。然而,文艺复兴运动发生之后,建立在笛卡儿哲学之上的自然科学,却使这种“理论心态”异化成为“工具理性”。人类千方百计地想要预 测、控制、或操弄自然界中的客体,以之作为“工具”,来满足人类的欲求,当人类把“人”自身也异化成为一种“工具”或一种“客体”之后,欧洲文明便面临了 极大的危机。
胡塞尔的警告并没有能够使欧洲的“工具理性”从此停止扩张。在两次大战之后,随着所谓“现代性”(modernity)的不断扩散,人类更面临了环境 破坏、资源耗竭、军备竞赛、道德沦丧等等的问题。在死亡的威胁方面,核子弹的发明,使人类面临了灭亡的危机;在求生的欲望方面,生物科技的发展,已经使科 学家成功地复制出桃丽羊。有朝一日,当人成功地制造出“复制人”的时候,“人”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届时人类更将面临难以逆料的危机!
中国的“气功”走的路正好与此相反。从这本书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道家一向就不认为“心智/肉体”可以画分为截然对立的两橛。相反的,他们 认为:“人”可以透过意志练习“吐纳之术”来控制其肉体,而“心/身”两者之间的媒介就是“气”:“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练到“气集丹 田”、
这本书记载了许多有趣的例子,说明李教授和他的同事们如何用各种“科学实验”的方法,记录人在“行功练气”时的各种生理和心理反应。严格说来,这么做 跟西方“主/客”对立的“科学传统”仍然有所不同。中国道家从来不把人的身体看做是一部机器,人的“心智/肉体”不能画分为二,人自身就是目的,就是他自 己的主人。一个人要不要拜师学艺,“行功练气”,全在于他自己;“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个人能够练到什么程度,能够有多大的修为,也全在于他自 己。“练功”并不像西方机械化的身体观,练多少次,就一定会得到什么结果。许多“科学主义”者一口咬定“气功”不是科学,其主要原因即在于此。
其实,人的身体不同于一般的机器,正是东方“气化宇宙观”的最大特长。人类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架没有生命的机器呢?我们只要了解:近代“科学 主义”或“工具理性”过度膨胀所造成的祸害,我们大概就不会在意“科学主义”者的这种批评。无论如何“行功练气”,练功的人都不会把自己的肉体当做是和心 智分离的机器,“气功”不可能异化成为“工具理性”,也不会像其他科技那样,对人类社会造成巨大的祸害。用“科学实验”的方法来展示“气功”的效果,正如 《指月录》之“指”那样,只是要用所谓的“科学”方法告诉读者:“气功”是什么。至于读者要不要进一步接近它,那就要看读者自己的造化了。
(黄光国,台大心理系教授,国家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