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
【编者按】
2月的最后一天,沉寂了一年的柴静通过互联网推出公益视频大作《穹顶之下》,聚焦大众熟悉又陌生的雾霾问题。
这是一段腊八节晚上录制于北京大兴的星光影视园的视频。两个小时里,初为人母的柴静面对台下五六百名听众,分享了一年来自费耗资百万对雾霾深度调查的结果。
经柴静授权及供稿,澎湃新闻整理了《穹顶之下》的视频文本,全文近2.5万字,为方便阅读,对部分“电视语言”作了一些文本处理,并经作者最终修改审定。
1.引子·动机
这是2013年1月份北京的PM2.5曲线,一个月连续25天雾霾,我当时在北京,但我这一年里反复看这条曲线的时候,想回忆当时有什么印象、什么感觉?但是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大家都说好像这场雾霾是偶然的气象原因导致的,就没当回事。
那 个月里头我还去了四个地方出差,河南、陕西、江西、浙江,回头看镜头里的天,当时的中国正被卷入一场覆盖了25个省市,和6亿人的大雾霾,但我置身其中, 浑然不觉,只有我的嗓子有印象,在西安那天晚上就咳的睡不着觉,我就切了一只柠檬放在枕头边上。回到北京之后,我知道我怀孕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 子,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应该是小女孩,因为我觉得她是像个童花头,听到她的心跳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对她没有任何期望,健康就好。
但是,她被诊断为良性肿瘤,在出生之后就要接受手术,做麻醉之前,医生对我说,她这么小的年纪做全身麻醉是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你要有个心理上的准备,我还没有来得及抱她一下,她就被抱走了。
后 来护士在我手里放了这只小熊,那是用来安慰小孩的,她用来安慰我。我再见我女儿的时候,她还在昏迷,医生对我说手术很成功,但有一件事情你要原谅我,她说 她太胖了,所以刚才麻醉的时候,我们扎了好多针眼才找着静脉。我把她满是针眼的小手放在我脸上,叫她的名字,一直到她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我是一个非常幸运 的人,后来我辞职,陪伴她、照顾她,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安就好、健康就好。
但 是回家的路上,我就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全是烟熏火燎的味,我就拿一个手绢捂在她鼻子上,这样做很蠢,因为她会挣扎,就会呼吸的更多。以前我从来没有对污 染感到过害怕,去哪我都没戴过口罩,现在有个生命抱在你怀里,她呼吸、她吃、她喝都要由你来复杂,你才会感到害怕,(2013年底)那场雾霾持续了差不多 两个月,它让我意识到这件事情不是偶然发生,也不可能很快过去,它就是十年前我在山西时看到的天空。
2004年,我在《新闻调查》时曾去山西孝义做过一期关于当地污染的片子。我曾和当地一位小女孩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我:你见过真正的星星吗?
小女孩:没有。
我:你见过蓝颜色的天吗?
小女孩:见过蓝一点的。
我:你见过白云吗?
小女孩:没有。
2004年我采访这个6岁的小女孩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她所说的,就是我女儿可能会面临的一个世界。
这 个,2014年全年的北京,只有空气优和良的时候我才能带她出门,但是这样的天能有多少呢?污染天数175天,这意味着一年当中有一半的时间,我不得不把 她像囚徒一样关在家里面。十年前,山西环保局长说,孝义是山西缩影,山西是中国缩影,现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话成为现实。
以前我看过一个电视剧叫《穹顶之下》, 它说的是一个小镇上被突然天外飞来一个穹顶扣在底下,与世隔绝不能出来。有一天我发现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现实里。早上起来有时候我会看到我女儿站在玻璃窗 前用小手拍着,用这个方式告诉我她想出去玩。她总有一天会问我,妈妈为什么你要把我关起来,外面到底是什么?它会伤害我吗?这一年当中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就 是为了回答将来她会问我的问题,雾霾是什么?它从哪来?我们怎么办?
2. 雾霾是什么·危害
那 么雾霾是什么?有时候我在黑暗中会把灯关掉,我想端详一下PM2.5到底长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我看不见它,它们是一些空气动力学直径小于2.5微米的细颗 粒物,所以它们会把大量的可见光都散射跟折射掉,留给我们一个能见度很低的世界,但也因为这个原因,我能肉眼看到的颗粒物最少也都是它的20倍,换句话 说,这是一场看不到敌人的战争,只有一个办法我能把它拽在眼前,就是用PM2.5的采样仪。
我可以把一个非常干净的采样膜放在这,我就背着这个仪器24小时,让它模拟我的呼吸。
这是那个采样膜最初的样子,24小时之后,它就是像现在这样几乎是黑色的。如果我不对自己跟孩子加以保护的话,所有的东西都会呼吸进去,它有多少呢?305.91微克每立方米,谁也听不懂这个数字对吗?我们只能比较它。
世界卫生组织安全值是25微克每立方米,美国是37.5、欧洲50、中国是75,那么我们在当天呼吸进去的是多少呢?
但这只是一个听上去有一点耸动的数字而已,我很想知道那个采样膜里面到底是什么物质,我就请北大邱兴华博士给我做了一个测试,他分析出来结果是,其中有15种致癌物,其中世界上最强的致癌物(之一),它是国家标准值的多少倍呢?14倍。
我不太相信这个数字,因为你记得吗?以前在山西采访的时候,当我站在四五个焦化厂中间的时候,我呼吸的苯并芘才超标9倍,现在我在一个国际大都市的中心,举目四望我根本看不见工厂跟烟筒,我怎么可能超标14倍呢?
邱博士自己也怀疑了,他说不太可能这么高吧,我再算一次。第二天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没错就是14倍。大量的样本显示,有很多人比你更高,超标20倍。
所 有这样致癌物都附着在就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黑色的膜表面,这种叫做黑碳的物质上,它非常小,只有0.2微米,但是它是一个锁链的结构,所以如果它打开的话, 两克黑碳能有多大?能有整个篮球场那么大,所以它可以吸附很多的致癌物和重金属,在中国这样的黑碳有多少呢? 2009年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做了一个测算,那个紫的发亮的地方就是中国,它像幽灵一样在我们的上空飘荡。
所 以我就去了找了北大,我知道它有一个实验室,我说我能不能当一个志愿者,你把我放在一个高浓度的实验舱里面,测试一下我的身体的反应,这样我可以告诉大 家,他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不好意思,这个实验没法做。我说为什么?他说你知道每一个实验都需要一个伦理安全值,这个安全值要保证受试者不能受到太大的伤 害,但如果我设定这个值的话,外面大气比里面实验舱的空气(污染)浓度还要高。
换 一句话说就是,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终生暴露的实验舱里。它的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北大换了一种实验方式,他们就直接测试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身体的反应,长 达一年。我自己也参与和体验这个实验,这是我得到的结果。“我自己有呼吸道炎症,是易感人群,细颗粒物会影响呼吸系统增加气道炎性反应还会增加进一步影响 心血管系统,超细颗粒物升高跟心脏供血能力降低有关系”,这段话我念都念不通,因为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在科学家的帮助下,我们把它做成了一个模拟 pm2.5自述的动画,呈现它如何经过鼻腔、咽喉、下呼吸道,甚至进入血液,如何引发各种呼吸道及心脑血管疾病,甚至诱发心梗。它无处不在,它存在于我们 每一口的呼吸中。
中科院曾做过一个测算,他们有一个简单的结 论,pm2.5上升到200微克每立方米的时候,我们各种呼吸系统疾病,和心血管系统的疾病死亡率会增加14%到26%,如果这个数字听起来很拗口的话, 那么最起码中国的前卫生长陈竺作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测算,就是,在中国每一年,因为大气污染而死亡的人数有多少呢?50万人。在这场跟人类战争当中,我们 最脆弱和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就是我们的孩子和我们的父母。这些小孩大都才两个多月大,还没有出过门,但是已经得了肺炎,他们在接受雾化治疗。那么他们的父母 让我拍下他们,怀疑是重雾霾期间没有防护导致的,但是医生跟他们说,我只能给你诊断为不明原因肺炎,因为我们还没有目前的流行病学调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的数据是这样的 :在2013年1月份,重雾霾期间的时候,我们整个国家,有27个城市都出现了急诊人数的爆发性增(10%--150%)。
有的时候我们小区的妈妈们会聊起这件事情,有一个妈妈就问我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把小孩尽快的送到雾霾天里面去,让他们锻炼锻炼,适应适应,是不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所以我就来到了曾经空气污染严重地区洛杉矶,找到南加州大学健康与预防教授Ed Avol,请教他,到底把小孩暴露在高浓度的空气里面,能不能产生适应性?
他 直言:“我不认为有任何证据表明,让孩子多暴露在污染空气中,能帮助他们产生“适应性”。如果让他们暴露在污染中的第一天,他们受到一部分功能损伤,他们 暴露的第二天,损伤没有第一天多,不是因为他们产生了适应性,而是损害已经发生了。根据我们目前收集的数据,在更干净的地方长大的孩子,比更污染地区长大 的孩子,肺部的成长速度更快。而且我们知道,年幼时发育不全的肺功能,很可能导致成长后的肺部疾病。所以,在孩子还在发育生长的时候对空气质量做点什么, 你可以让他的人生因此改变。”
可是这是前两天雾霾严重的时候我在我 家楼下拍的,当天AQI(空气质量指数)已经超过了500爆表,严重污染。可是,我楼下这个小学孩子们还在打球,跑步,玩耍,在运动的时候,人们的呼吸量 会增加5到10倍。然后我看着他们,我意识到我不可能一直保护我的孩子,总有一天她要到社会当中去。 呼吸是没有办法选择,也没有办法逃避的。你的每一口呼吸它都在,一个成年人像我们这样的人每天呼吸大概25000次,天长日久,日积月累,这些东西在我们 的肺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非常感谢在北京肿瘤医院有一位患者,和医生同意我们拍摄记录了一场手术。她是一个早期的肺癌患者,她是一位女性50多岁,在医院的财务室工作,她跟家人都没有吸烟史。
我们通过肺部腔镜观察手术,并听到这样的对话:
北京市肿瘤医院院胸二外主任杨跃:这些黑色每个人都要吸进去,咱们也一样。
麻醉师:这个人抽烟吗?
杨主任:这个人不抽烟。但是她是的,是你们老家的。
麻醉师:空气质量不太好。
杨主任:对,不干净。所以这可能是大气里面的东西。
当发现这个病人的肺部淋巴结节长期碳素沉着,已经全黑之后,杨主任说:人体只有肺的淋巴结是黑的。就是因为人的肺吸了很多粉尘。淋巴系统是人的免疫功能,免疫功能就是防疫功能。
我们问黑色的物质在上面沉积之后是否会影响它对癌细胞的阻挡,杨主任的回答是:“是不是已经把它的免疫功能锻炼得疲劳了,所以你看今年的世界卫生组织(WHO)呢,已经把肺的慢性疾病划为肺癌的高危因素之一。”
让 我们非常安慰的是这场手术很成功,所以患者在肿瘤摘除之后基本可以康复,医生就把这个黑色的淋巴结摘下来之后拿给她的家人看。那家人问,那您能告诉我我家 人为什么会得肿瘤?他说我只能根据我的临床的经验和推断告诉你,我怀疑是空气污染,世卫组织告诉我,颗粒物是被列为人类的一级致癌物。
我听他说的时候我有一个疑问。如果是肺癌的话,肺癌应该有一个潜伏期,它起码应该在十年左右,但是雾霾我们这两年才听说,怎么能这么快就导致肺癌呢? 我向NASA要了十年以来华北(北京)上空的图片,一张张看下来,雾霾其实一直存在。
可是我不能相信。因为我就在华北天空下生活,这十年来我怎么没有觉察到雾霾的存在?
我 就去找了我们国家奥运呼吸质量保障小组的组长唐孝炎院士,她给了我这条曲线,这是2004年,11年前,那时候我们还没有pm2.5的检测,但是我们有 pm10,她说根据当时的估算,那个时候在污染期的话,pm2.5可以达到300到400,属于今天的严重污染。
我问她,我说那我失明了吗?2004年我在北京,她说你看看这张照片吧。那是什么?我说那应该是霾吧,那我怎么不知道呢?她说你再查一下当天新闻报道的标题。首都机场因雾出现今年最严重的污染,那个时候我们一直认为那是雾,我们一直把它叫做雾。
所 以看到这张照片作为一个曾经的记者,我的内心是有自责的。因为那些年里面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在报道各类的污染事件。但是我一直认为,好像我听到矿山的炮响才 叫污染,我看到工厂的烟筒才叫污染,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生活在都市中心的人,我们每天看到的天空,那就是污染。我那个时候已经不再是记者了,我早就是当 事人。
但我还有一个疑问。如果是那样的话,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烧煤油炉子,对吗?我们每天晚上都在呛人的味里睡着,再醒来。我怎么没有听到那时候有很多人得肺癌呢?一直这个问题,到我认识了我们国家从事这个工作三十多年的何兴舟教授,他给了我一本资料。
这个,我国26城市大气污染与居民死亡情况调查,1976年到1981年的。
为了要让大家看清楚,我把它的结论写在这里,很简单,那个时候的大气污染,已经跟居民的肺癌死亡率分布一致,那时候的大气污染就是煤烟性污染,只不过这份材料在当年一直是内部资料。
人 们当年并不是没有闻到呛人的味道,但是还顾不上它带来的后果。煤炭带来的热量和温暖太珍贵了,它是一个家庭的中心。工厂烟筒被认为代表了社会进步, 1980年前后,北京市内有3700家工厂,对一个充满发展渴望的国家,作为一个农业大国,我们对工业污染远远缺少经验,技术水平不够,主要污染物没有制 订标准,所以燃煤量虽然远不如今天,但排污量巨大,大气污染在无知无觉中已经存在。经济发展给人们带来寿命的增长和更多疾病康复的机会,但人们开始意识到 污染的伤害。2006年,饱受酸雨之苦的中国提出节能减排,开始设立二氧化硫等重要排放标准,要求五年后大气污染物减少10%,这对提速中的国家是艰巨任 务,但此后大气污染物开始整体下降, 2012年之前,PM2.5并未被列入政府监测范围,但北京多家科研机构有站点数据,数据显示,近年来PM2.5的年平均质量浓度与十年前相比并未明显上 升。但是,pm2.5本身的化学成分发生变化,对能见度能够产生影响的颗粒物增加了,加上气象条件,极端重度污染天数增加了,而且随着信息透 明,PM2.5被列入监测范围后,大家对环境的期待越来越高。
一个人,别说是一个人了, 一个活物,在我看来应该这么活着,春天来的时候门开着,风进来、花香进来。有雨、有雾的时候,人忍不住想要往肺里面深深地呼吸一口气,那种带着碎雨的那种凛冽的、清新的感觉。
秋天的时候你会想跟你喜欢的人一起,就一个下午什么都不干,懒洋洋的晒一会儿太阳,到了冬天你跟孩子一块出门,雪花飘下来,她伸着舌头去接的时候,你会交给他什么是自然和生命的美妙。
但 现在呢?这一年每天醒来我坐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看一下手机上的空气质量指数,用它来安排我一天的生活。我就靠盼着一点西北风过日子,我每天戴着口罩上街, 带着口罩见朋友。我用胶条把我们家的门窗每个缝都给它粘上,带着孩子出门打疫苗的时候,她冲我笑我都会感到害怕。
我不多怕死,是不想这么活。我要知道它从哪来,我要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